鸟人 / 2014.9.5 ~ 10.31

“想变成鸟人啊,可以飞,就算被人骂鸟人也无所谓了。” ——我是你流浪过的一个清晨

“这么说吧,我发现人之所以可爱,就是因为人的自相矛盾。在这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的年代,人们更愿意出些意外。比如你早餐吃豆浆馒头,这很正常,就像猫吃鱼一样对不?但有一天,你可能会开始认为牛奶鸡蛋更好些,或者黄瓜蘸了酱吃也不错,你可能发现了,这样你便会陷入矛盾,开始计较每种吃法的得失……其实,这就是人的可爱之处啊,没有这些,也就没有鸡零狗碎的生活。”他说完这些,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朝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就这些啊,你说的人类的奥秘?”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么让自己后悔的话。果不其然,他的表达欲上来了,先用“才不”二字严正否定了我那句“就这些啊”,然后就顺理成章得寸进尺眉飞色舞地把他早上起床时、前天散步时,甚至十分钟前上厕所时想到的,统统以“人生奥秘”的名义灌输给我。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盯着他面前的啤酒,心想他怎么不口渴。


我认识他,就是在这间小小的酒吧,确切地说,是在现在我们正坐着的位置上。这里临街,又远离店内唯一的冷气,落地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会随午后时光的推移变换角度。我们常常在这里坐下,点两杯啤酒,一下午的时间便可以过得很快。每一次,当遮阳蓬的波浪形影子从对面横七竖八张贴着乐队海报与酒水价目的柱子上,不知不觉移到我这一头的时候,我就知道应该告辞了。他从不晚上来,也从没有过通宵的经历,第一次听他这么说我很惊奇,明明这么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真的是那种纯朴到令现代人眼红不已的生活。

最近几次都是他约我出来。说来也怪,坐你对面时,这个人可以口若悬河,且语气迫不及待,像是有三天三夜的话要讲,可一到电话里,他的才思就断了线,支吾半天才憋出一句,一度让我以为是线路故障。要命的是,他又超爱往我这儿打电话,这使得有一段时间手机铃声成为我最大的梦魇。后来追问下,我才得知事实上,他是不会用电话,那些我想象中的沉吟与留白,只不过是他慌乱中拿反了听筒,或满头大汗地摁下了挂机。

和我一起喝酒时,他从不拉上窗帘。白天店里客人寥寥,我们总能占到这个位子,闲时便看着窗外的行人。隔着玻璃,那些人就像夏天的鱼一样自我催眠般游来游去,吸气,或者一样的吐气。他这时会显得有些不安,两只脚在小圆桌固定住的三条瘦金属腿上来回踢踏。他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他喝的要比现在多得多。我便打趣他,把他比作酒桶。

“才不,”我记得他严肃地答,“人与酒桶不可混为一谈,因为酒在人的肚子里只能逗留个把钟头,在酒桶里却能贮存百年。人的酒缘较浅。”

我不知道什么酒不酒缘,我知道的只是,现在我们见面,他比开始的几次喝得确实少很多,有时还会像我一样,就点一杯啤酒,然后度过整个下午。

第一次见到他,其实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对那天的零星记忆现在也不完全真实了。我之所以记录下来,是怕其中的谬误随着时间流逝不断累积,有一天会无法弥补。

那一段时期我正处在对人生的否定与没来由的焦虑中,具体这些是如何开始的,我也理不出头绪。总之,那天中午稍晚时,酒吧开了门,我走进去,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语不发地喝酒。就在不知道已经多少杯下肚了的时候,这个人出现了。他很高大,穿着一件不合时令的风衣,如果不是那天太过沉湎于情绪,我应该在他推门时就注意到他了。然而,我第一次正眼瞧他却是在他径直走来,站到了我面前时。

“这是我的座位……”他用一种奇特的嗓音说。

说实话,如今看来,当时他的出场方式横竖都像是要找麻烦。我那时大概醉得可以,竟也方寸不乱,从容应之。据他后来交代,整个下午我有一半时间拿酒瓶当望远镜看他,害他很不好意思。

“好吧……”我说,“为什么这是‘我的’座位?”

他也显然被这个哲学问题难住了。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先生,您这样让我很为难……要不这样,我可以坐这里吗?”他打着手势。不过没等我回答,他已在我对面坐下来。

现在我有机会(从瓶底)好好打量他。除却那件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分外悬疑的长风衣,他给人的感觉是出乎意料的温和。而且此人在开口之前,绝对会是那种看上去很安静,稍稍内敛,又不至于跟周围格格不入的形象。在观察他的时候,我感到血液里酒精的喧哗被神奇地压制下来,喷出的鼻息也仿佛不再有那种如熟睡怪兽般的恶臭了。他有一种使人平静的力量,我很难形容。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频频落在那件风衣上,他解释道,其实他这么穿,以及他选择这个位置,都出于一个原因:他怕冷。我好奇地看着他。因为毕竟,春寒料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这个时候,在人们的想象中,大山里的动物们早开始换毛,动作快的兴许已经发情,跟伴侣共筑爱巢,开始了又一年的新生活……人们愿意想象这些,希望藉想象来弥补生活的苍白与乏善可陈。我看着他低头的样子,大概也在想象什么吧,我觉得。

“我在想,”他突然说,“要是我还是一只鸟,现在就已经换过第一次羽毛了。”

“嗯?是我听错了?”我没有反应过来。

他笑起来:“没听错。”

我大笑起来:“这位公子醉得厉害。”

“才不。”他很坚持,“从前我就是一只鸟啊。我记得自己出生的那一片小杂木林,那里毗邻一个你们叫作公园的地方。我认识林子里的每一棵树,也认识住在那里的每一只鸟。像大多数由于人类活动影响而形成的聚落一样,我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但彼此都能听懂。季节合适的时候,林子里可以吃到各式各样的果子,我最爱吃枣,我们全家都爱吃那个。”

我发现自己听得很专注:“你是说,你的全家?”

他:“对,我的家人也是鸟。其实我认为这一点不必说明。从我出壳的时候起,他们就给予了我他们所能给予的全部,那就是忽视。我是最弱的一个,食物方面常常抢不过兄弟姐妹,记忆中吃到的第一颗枣是用誓死捍卫与反抗换来的,那以后就一直忘不了枣的味道。嗯,据我所知吧,当年一起长大、成年以后又不知去向的他们,后来都过早结束了生命,只有最弱的那个我活到今天。”他的眼神有点茫然。

我觉得哪里不对:“可以冒昧问个问题吗?”

“请吧。”

“你几岁了?从人类的角度看你应该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但对于鸟类,这个年龄是不可能的,”我回忆着百科全书上面写的,“除非你证明你是鸵鸟。”

他轻轻地摇头,又无声地张开嘴。就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份时,一大团色彩突然出现在窗外。我转过头,眼睛都看直了。那真的是一大团的色彩啊,除此之外我找不出更好的形容,当时我甚至不能够想起要拍一张留作纪念。那种情景完全抵得上十个失控的花鸟市场:这些从天而降的小生灵扑扇着无数对翅膀,落下的羽毛几乎将人行道遮没,而它们发出的嘈杂絮语所汇成的一种无休无止的欢闹甚至完全盖过来往车辆的轰鸣。我感到全身止不住地颤栗,为自己的无知深感懊悔。

他看着我:“需要叫他们进来吗?”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不。这就够了。”

闭上眼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但自然,就像最珍贵的灵感不会重现,现在的我完全记不起那时想了什么。记忆里一片黑暗,只有那些声音在不断地循环。当窗外的嘈杂终于完全消退,熟悉的汽车驶过的声音重新在耳畔响起,我也就睁开眼。他正平静地看着我:

“你有什么感觉?”

因为嘴里咬着蛋糕,他的发音含混不清。我猜了半天,才猛然想起了什么,回答道:

“糟了,我也没带钱!”


后来的一次次谈话中,我渐渐了解到,变成人类大概是他自愿的行为。但对于自己为什么变成人以及如何变的,他不肯透露半毫。我估计这样追问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之后几次见面,我只顾狼吞虎咽,关照杯中啤酒。点心往往刚上桌就被三下五除二消灭干净。而他总能在自己叙述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大概是觉得吃饭与说话同为嘴部运动,就在心里画了等号。然而有一次,我正把手伸向最后一块蛋糕,他却刹住话头,训练有素地把它抓在手里。他闪电般的速度令我措手不及。

“喂,干什么?”我不满地嚷嚷。

“这是红枣松糕呀。”他看来对我的不理解感到很惊讶,“变成人以前,我可从没吃过这个。你们人类真是好福气,唔(他咬了一口),能有一些叫做厨师的人天天研究那些,唔(又是一口),花样翻新的美食,来伺候你们奇怪的肠胃。唔(他把剩下的塞进嘴里)。”

我:“……”

“难道你们的肠胃还不够奇怪吗?”吃了蛋糕,这台废话机器精神抖擞地重启,“我也是变成人以后才知道有厕所这种地方的。想想看,自诩文明的人类,居然把自己的排泄物装在体内成天走来走去,而且还必须在规定的地方排泄,真是闻所未闻……”

我吃不下去了,决定给予他致命一击:“等一等!蛋糕不是用鸡蛋做的吗,难不成你们鸟类连蛋都吃?”

他白了我一眼:“不要用你们那一套生物学把我们跟鸡相提并论好不好,鸡是你们人类养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被吃掉。既然你们可以吃,我为什么不能,你们人类自己不还吃猴脑来着?你们就没有感觉存在道义上的不妥吗?”

他懂得好像挺多。


有这么一位懂得很多的朋友应该说是好事,至少你不必费心思在寻找话题上。我见过那些喝醉了以后天上地下狂侃的人,可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那些人要么以一种令人几乎不忍打断的单调,反复陈说着自己过去未来都不可能有的丰功伟绩;要么就像个失业的喜剧演员似的,给每句念白都配上完整的手势及数量可观的唾沫星子;还有一种更讨厌,表面是一本正经在谈什么,可你竖起耳朵,他们谈的无非是每况愈下的空气质量及其引发的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担忧。我相信,既然他们能一边谈论这些,一边像所有人一样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就说明他们的健康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不一样。和他的对话从不曾令我感到乏味。或许因为他不是人类,又或许是那种暂时远离了全人类的体验本就让我着迷。有一次他跟我谈到飞。他说,那些没有到过天空的人,从不知道天空真正的模样。人们习惯于把天空当作一只盘子,而忽略了其深度。在人类的图画中,飞鸟总是不离云的左右,他们错了。没有多少鸟真正飞到过云的高度。鸟只属于天空。还有天空的空旷,他说,这点似乎常给人以自由的错觉,但你真的有过那种体验吗?就是上下左右空无一物的感觉,无论朝哪个方向飞多远,哪怕飞到筋疲力尽,也只有一样的景物一样的空气,这个时候自我是多么渺小。

我记得他沉默良久。而后才继续道,所以候鸟习惯结伴旅行:他们最怕孤独。所以鹰被视为勇者,不是因为他们尖喙利爪,而是因为他们早已将孤独视为自己的印记。末了,他笑着向我承诺,以后一定要载着我飞一次,他建议我们带足干粮,然后从日出飞到日落。

“什么?”我吃了一惊,“我以为你变成人类就……”

“就怎样?”他看到我吃惊,很开心:“你在想什么呢?”


对这个问题,我是在几天后的下午给出的回答。

“其实你一定还是喜欢天空的吧,尽管你把它描述得那么悲哀。”再次见面时我问道,“因为我不信哪只鸟会不喜欢天空。我想,你变成人,却又保留飞翔能力的原因也是如此,从根本上说你仍眷恋着过去,对不对?”

这些就是我那时所想的,我告诉他。

他用深色的瞳仁注视我:“我可没有说我不喜欢天空。但某种程度上,你说对了。”

我不知道我哪里说对了。那番话无非是这些天头脑中乱糟糟的想法不经整理的表达。但从他的语气和眼神判断,我知道,他又有话要说了。这时他举杯长饮了一口。

“你说得对,”他说,“没有哪只鸟不喜欢天空。但我要说的是云。那时我最喜爱云,认为那是世上最美的东西。我会栖在枣树枝头,或秋千架上,一下午,不为别的,就只看看云,那在其他伙伴眼里就像面朝天空发呆一样;我不在乎。它们酷爱流浪,推崇个性,又变幻莫测。我不知道是哪一点最吸引我。我知道的只有,云是喜欢太阳的。在夏日碧空如洗的早晨,你如果已经起床了,就可以看见,云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就成团地守候在东边天空。而日暮时分,云又组成壮观的队伍,披挂金色的光,与太阳作别。云有时甚至是自私的,雷雨前它们会咆哮着,遮没整个天空,将本应属于大地的那份阳光一并占有。云是任性的孩子,云是忠诚的奴仆。太阳如同云的全世界。我曾看见夜晚的云孤苦无依地游荡的样子,安静澄明的深蓝色夜空中,云是土灰色的,像肮脏的抹布,又像烟头烫出的洞。这时它们如同伤口,会呼吸,会流出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常去三流酒店赴宴,就会看见这样的洞,它总在桌布不起眼的地方,不规则的边缘已经发硬,像某种仪式留下的记号。但为什么提起云?我看向他,他看上去气定神闲。

不久他停止叙述,等待着。我也等待着。

“唔,”他抓起一块凤梨酥,“如果你能在聆听的时候,让画面显现在脑子里的话,我就讲下去。”他的声音极认真。

“我努力做到。”他的要求很奇特,但我真的想听。

他点点头,开始讲他的故事。


故事开始时,公园就很旧了。他以波澜不惊的音调叙述着,而我努力搭建那个画面。画面中有荒芜的花坛,锈蚀的栅栏和疯长的树篱。季节是秋季,梧桐宽大的叶子簌簌作响,有些落在山石背面的青苔上,有的漂在池塘墨绿的波纹里。卵石小径旁的石椅很光滑,可以推想过去这里应该不乏人问津,但故事开始时,它几乎已被野草淹没。后山环抱着公园,沿小径一直往里便可到达。那里,一段窄窄的草坪铺展开,将小径同山上杂木林的边界标出。他不知道在如此接近杂木林的草坪上怎会有秋千,但那里确实是有——孤立地,安静地站着,仿佛唯一被周围的自然默许了的陪伴。故事开始的那个清晨,当他拍打翅膀,掠过晴朗微冷的天空时,他便看见整个画面。

他停下来,看着我。

“你已经猜到了。画面里有她。”他说,然后没有必要地补充道:

“是个人类。”

女孩患有抑郁症。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像鸟一样,人亦是一种饱受情绪折磨的生灵。他只知道人是难以捉摸的。人复杂善变,而且人的行为总是不可预测,人最懂欺骗与利用,这一切都曾使他不敢接近。只是当他第一次远远望向她的眼睛,并读出其中包含的平和深沉时,便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从没见过,并且再没见过哪双眼睛,能够装下这么浩渺的漆黑。

请一定记住哪,他说。

已知与未知相互碰撞。其间有光,可它们破碎明灭,无法凝成具象,只能像星光一样,向宇宙更冷更深处逃逸。他不敢肯定,世上的其他眼睛会不会也有昼夜四时的更替,但他应该是在期待否定的答案。他的固执天真使他相信,只有黑暗渐拢,清浅的笑意隐约可见时,太阳才会出来。

那个时候,每天都能看到女孩坐在秋千上。她很静,从不随意摇晃,当然经历了经年考验的支架与铁索也不容许这么做。秋千所在的草坪窄窄的,那时他就会栖在附近的枝头,可以看见她静止,看她陷入沉思,并为自己是个不被发现的小小的分享者而感到莫名的颤栗。等他的胆子大一点了,就飞到秋千架上,看她头顶偏左一点儿的发旋,看她透明的手指。运气好的清晨,可以盼到她的一次,或是两次似有若无的笑。笑的时候,余韵常在嘴角逗留许久。那时他就会高兴得像一朵云。

女孩来得很早。她每天乘最早的公共汽车,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和妈妈一起。和妈妈一起的时候,她的眼圈是红的,眼睛很湿。每次妈妈都会很关心地坐在她旁边的座椅,伏在她耳上说话,而女孩有时摇摇头,有时茫然笑笑。他看得出这不是那种太阳升起时的笑。这时他不敢靠近。

他曾追随着中午回程的公共汽车到过她的家。她家很小,没有他想象中的栽满玫瑰的院落,更没有可以望见白云远山的木质门廊。那是个规模日益膨胀的小城市,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像她家一样,搬进不见天日的单元房,同成百上千很近、又很陌生的人挤在一起。那是一种给人住的鸽笼。这令他迷惑。

他飞过水泥地。一群孩童兴奋地叫嚷,拿起弹弓追出几步。他疾飞一段,匆忙落在那个朝北的阳台。是这里了。

她家很小,但窗明几净。阳台采光不佳,一台老式洗衣机无言地守在一角,塑料外壳已经褪色。这光景还在他眼前晃动时,乐声突然飘至了。它从容、亲切地流淌,像一条空中的溪流,丁丁冬冬,是钢琴的声音。他侧过头朝屋里看,她就坐在一架立式钢琴前,已经换上了白色的裙装。隔着纱门看,钢琴的烤漆黑魆魆的一团,他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相反他对那种吸纳光的本领感到着迷。妈妈出现了,她很温柔地托着杯垫,脚步轻轻,像一部黑白默片。当她小心地把那杯茶放在钢琴上时,他看见,她的手指轻盈地滑行,但不抬头,哪怕报以一个简单的微笑。刹那间他几乎为这场景感到妒忌,于是去啄那蓝色的网眼。没有回应。

“你知道吗,没有回应。没有人会睬一只淘气的小鸟。人们甚至连赶走它的兴趣都没有。”他说。

我想反驳,但细想,他说的也没错:“所以,你变成了……”

“对。”他举起柠檬汁,一饮而尽,似乎再没有一字可回答了。

他的故事继续着。那些琐碎真实的字句有几次让我陷入了片刻恍惚。我想到他选择成为一个鸟人,除了寻求更深层次的理解与关怀,恐怕也为了自由。只是自由啊,我盯着自己满满的一杯柠檬汁。这天下午我们没有喝啤酒。我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人是注定要受自由之苦的。

不知是不是为了更好地注视电脑屏幕,这时他说道,人的眼睛不像鸟类或绝大多数动物那样长在脑袋两侧,结果是从人类的眼中看世界,视野比原先窄许多。这也没有关系。他又流露出从我手中夺走红枣松糕时的那种语气,好像自己依旧是那只对人类生活充满向往的鸟。但他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突然有点为他难过。其实我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指出,变成一个人,他付出过多大代价,经历了多少困窘,比如说,他没有钱,却必须首先为自己弄一套衣服。我没有这么做。

他开始讲到,变成人以后自己曾在午夜久久不能入睡。这对从未经历失眠的鸟类而言无疑是难以忍受的,然而他不再是鸟了,他只有安适。许多次他从那个梦见过无数遍的地方归来,在睁开眼的一瞬想起刚才做的梦,想起自己被层层的浪扶着肩推向海岸时,他会有短暂的清醒。这时他能洞察世界的原理,拾回遗忘了的解答,也明白不久清醒又将不可避免地被取代。如果想到这里,那种清醒状态还留有大半的话,他就会微笑地望着曙光降临前的夜空,并想念她的眼睛。

他是很近地看过她的眼睛的。但那已是在许多个这样的夜晚以后了。他大概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那天了吧,初开始叙述时一切再寻常不过:她是一个人,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相同的为他熟知的步伐,甚至还有,相同的从远远望见的时候起就有的失措感觉。然后才想起来,是的了,那天空气里始终能嗅见清凉的涟漪。他从很高的天空,看见她走到秋千架下,与平日并无不同,可是紧接着,他嗅到了涟漪,发现里面是不言而喻的快乐。这让他决心去一探究竟。

他不愿惊扰那位美丽的客人,因此放弃飞行选择了徒步。不料这一贸然的决定几乎让他陷入危险的境地。他没想到自己会迷路,在分岔的小径上,在相似的丛林里徒劳地往返,被彷徨与疑惧久久挽留。正是在这一片幻觉与心绪的缠绕下,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在世上最漫长的路上,绝无回头的可能了。

所以,当他终于凭借着本能,找到那个出口,当眼前令人晕眩的幽暗天地像驶去的巨轮一样隐没,当他看见她,当他看见她也在看他时,世界完全不同了。这个闪耀着纯粹的喜悦的时刻是盲目的,他有点羞愧地想起,来到这里一路的踉踉跄跄。那些步伐多少曾带有绝望。这世界的最后一点杂质被完全净化时发出的呜咽在耳边回响,而他误以为这是极乐,因为没有比这更动人的声音了。

他慢慢走近,伸出手,仿佛是要告别,而不是送出一个问候。她的表情是什么含义?她会逃开吗?他向我转述他当时猜想的一切。他说,如果当时她没有突然望着他的眼睛,那么逃开的就不会是她而是他了。

事实上,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让他迎着那道目光走完了最后几步,直到站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太阳正在升起。他分明感觉到热量的传递,感觉到光的分泌与释放。他失了神,无意间问起那酝酿许久的问题:

“你讨厌我哪里吗?”


我哑然失笑,看着他吐出这几个字后满头大汗地喝下一口饮料。在他休息的空当,我别过脸看窗外,天不久要黑了,春日里的夕阳将还很瘦弱的树影拖得很长,有点像我看过的一本漫画,作者笔下的人物身材被夸张地拉长,像一个超现实的梦。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可以言传的东西终归是有限的,如果要让一个人完全归纳出喜爱另一个人的理由,用言语不可能办到。讨厌就不一样。人们只要减去有穷的讨厌,剩下的就可以是无尽的喜爱。但我并不是笑他通过逻辑漏洞耍的这个滑头,我笑的是,世上怎么有这么多拐弯抹角的爱。

她没有回答。说完这句话,他欲言又止,看看我,又看看天。两只脚在金属桌子腿上来回踢踏。

女孩没有回答,转而凝望草坪。秋千静静垂挂。这是他托我保管的画面,那一刻我深深将它刻进脑海,希望就此可以妥善地保存。画面中有秋千、草坪,还有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此外空无一物,看不到他自己的身影。

就要天黑了。我以为他还会讲下去,于是不无担忧地望着窗外开始变得混沌的世界,心想不知黑夜会给他这样的生灵造成什么伤害呢。结果没说两句他便起身告辞:

“抱歉,不能久留了。”

我也站起来,唤服务生结账。

“噢。那么明天见。”


第二天我没有等到他。第三天也没有。我后来算过,那晚我们别后有足足三月不见。再见到他时,我感觉他离我更远了,不,确切地说,是他离世界更远了,连脚下的影子,都比记忆中的模样淡去少许。可我没有向他透露我的发现。凭什么呢?他开起玩笑还是那么有声有色,语调也还是那么平和自然,具有抚慰的力量。我觉得我没有权利抹杀这一切。

他说,第一次约会,在这间酒吧。

那天女孩心情不错。她抱来一只猫,雪白的,很漂亮,可是他怕猫,就示意她先不要过来。

她点点头,问:“不喜欢猫咪?”

他苦笑了一下:“猫咪太喜欢我。”

猫伸了个懒腰,突然从女孩怀里跳到地上,敏捷地穿过吧台前黑白相间的地砖(这使它忽隐忽现),径直扑向他的座位,等两人反应过来,它已经很亲热地在舔他的脸颊。看到他手忙脚乱,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女孩不由笑出了声,然后又抱歉地笑笑,把他的猫围脖摘下。

第二次,他们已经相互信赖,并尝试通过交谈更多地了解彼此。

女孩向他倾诉过往的心绪,一五一十,就像说一个故事。然而又不尽相同:她的故事里没有人物、情节,没有光,但并未因此而看不见,相反他能清楚感知到她的整个世界,辽阔、和煦,嗅不见阴影。于是他也把那些夜晚和他的梦讲给她听。在他的叙述沉稳而持久地进行时,两人都不觉被海潮的咸腥淹没。

“但他们为什么说,‘这就是抑郁症’呢?”他问。

“不知道,”女孩又低下头,“可他们就是要这么说。”

不知道。他想,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把数不尽的未完成的问题带进坟墓。

“嘿,你开心点。”他惊讶地发现女孩望着他笑。

然后,她缓缓唱起一支歌。他听出是钢琴上弹过的那首。歌声随黄昏的空气扩散开来,这时他自然而然地想起黑白琴键,想起她透明的手指,想起蓝色的纱门、杯垫和温柔的母亲。他甚至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因而在旋律中久久不能释怀。

“难过时,我就会唱这首歌,很神奇的呀。”她说,“还有,你也要常对自己说这句话:

“会变好的,会变强的,会笑起来的,笑的时候天空一晃一晃,好像是忘了要沉默。”

第三次,她送他一部手机。

他带她到杂木林中探险,这是他熟悉的地方:灌木丛生,树根盘虬,林中光线晦暗,空气潮湿滞重,无数枝条在头顶交错。他们互相帮扶,用手掌抚摩黑色的树干与绿色的苔藓,向树林深处缓慢探寻。这一过程异常安静,两人只要稍留神细听,便不难捕捉到迫近正午的日光弯弯曲曲地落进腐殖层时“丁零当啷”的响动。他在前引路,不时驻足,有几次是从灌木丛中摸出几个浆果,还有一次他掀开石块,发现了一只奇异的甲虫。在做这些时,他才开始体会到,这个人类的身体是大不如从前的灵便了。采摘草莓时,脚踝就被荆棘划伤了数道。他一言不发,可他知道她都看在眼里。

来到林中空地时已是午后。他有些失落,因为他们错过了最珍贵的两小时。此时阳光已经退至空地的一角,不久将从这里撤去,这样的话他们的探险就丧失了一半意义。他们忙选了那一角坐下,希望带着余温的土壤能多少弥补一些缺憾。女孩打开布包,往他嘴里送了一块红枣松糕,他还没吃午饭,因此觉得味道好极了。

他们把那一点儿蛋糕与浆果都吃完后,女孩突然有点犹疑。他察觉到了,不由会心一笑,在柔软的草上躺下,望着她的发梢;时而又把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树木,那里影影绰绰,视力不能辨明,然而足以感到风的存在:那是只属于他们的森林的鼻息。然后,她碰了碰他的肩膀,把一部手机拿到他眼前。

这是她用了三年零七个月 [1] 的手机,已经删去了所有短信与通话记录。她告诉妈妈,手机丢了,妈妈就给她再买了一部,她把它小心地藏在抽屉。她已经知道他不会用手机,便把功能一项一项耐心地教给他,他也显出很认真听讲的样子。最后两人还拨通了她的新号码,两只耳朵一起凑到听筒上,分享着长达一分多钟的长音的闪烁,并不约而同地想象着这团闪烁的光晕,会沿每天清早的公交线路抵达那一头的她家,而她房间上了锁的抽屉里,此时正有一部崭新的手机,手忙脚乱地响起来。

那一下午他们说了许多话。他们彼此都是最好的倾听者,这使谈话得以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天空渐渐转入深蓝,几颗明亮的星星已经看得见,这就像把其他地方的天空浓缩到了头顶:颜色加深,而光芒愈稠。他们一起无言地望着星空。终于他说:

“再这样,就真的没完没了了。”

“嗯,没完没了的了。”

他看着她:“我载你回家。”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便背过身,半蹲下来,让她爬上他宽阔的后背,接着她惊呼一声,他已经双脚离地,飞升到可以俯瞰杂木林的高度。从这里可以望见山下的街市,那是由橘黄的灯盏、川流的汽车和闪烁的大字招牌组成的星河。他双臂平伸,载着她,在夜晚的空气中一遍又一遍地盘旋。晴朗的夜空不见一丝云,星光在他们头上跳跃,痒痒的。晚风从耳畔呼呼吹过,偶尔也有一绺,会在指间萦绕许久。她伏在他背上,在他耳边轻轻说:

“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谁?”他出声地问。

“你就是那只小鸟。你们的眼睛一模一样啊。”

“原来如此。”他说。

“原来如此。”她笑着说。

他凭着记忆把她送到那个阳台,一路没有再说什么。她让他稍等,然后走过去拉开纱门。他看见她的身影只一闪,便消失在刺眼的光芒里。转眼她又拿着药水与棉签出来,黑暗中她温柔而准确地为他受伤的脚踝擦药。末了,她丢下棉签,久久地望着他。

“再见。”他低声说。

“再联系呀。”她把手贴近耳朵,蜷起食指、中指和无名指。

“再联系。”他笨拙地模仿着。


“结果你们没有再联系。”我说。

他仿佛没有听见。我举杯示意,他亦无动作。他在凝视一个点。我想我大概是说错话了,便郁闷地自罚半杯,然后注视着他今天反常地未动一口的酒杯。真奇怪,此情此景我竟感到无所适从,这应该是他的感受,不是我的啊,我想。

他突然说了一句我毫不意外会听到的话。

“做个人类并不轻松。”他说。随后又是沉默。

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已决心做回原来那只鸟。我就立刻想到他说过的这句话。其实并没有谁许诺过,做个人类,就可以无视樊篱,就可以规避那些我们不想要的。人类自己也要战战兢兢生活。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事实:我们向往的时间、地点、事物都无不平凡,是我们自己要把未知看得太美。从前的他对此一无所知,而今他又要把这看透,我觉得未尝不是悲哀。

这时,他好像终于记起要给个解释。

“你说的不对,”他打起精神,“有联系的。”

她拨来电话,让他去她家楼下。此前他们已经通过好几次电话,也见了几次面,甚至还在中午阳光充足的时候又去过一次林中空地,总之根本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但他仍然克服不了接听电话的紧张,结果又将手机颠倒,没听清她说的时间。这次,他执意不肯再拨一通去问,而是说服自己一大早就空着肚子出发。她几乎一直等到午饭时间才出现。

“对不起。等了很久吧?”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后,手里仍提那只布包。

他没有正面回答,代之以看向她的眼睛。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

她会意地笑笑:“是,医生说现在的我已经具备与人正常交往的能力了。我正在康复。”她递过来一只苹果,像那天在杂木林中那样送至他嘴边。

他咬了一口,将苹果的另一头塞给她,她也在上面咬了一口。她正在康复。他重新审视那双眼睛,它们曾经时而晦暗,时而充盈着光明。而现在,他和她都在从错觉中苏醒,黑色褪去,矛盾被终止。他听不清她的话语了。他感到天旋地转,一时分不清这是爱情的开始还是结束。

说下去。我鼓励他。说下去吧。

说不下去啦。故事就这么多了。

什么?

噢。大概还有一点点。

她捧起我的脸,笑了:都过去了呀。的确,那一刻我只感觉周身世界都在远去,那些悲伤、诅咒,乃至回忆与梦……都不重要了。

我清楚地记得,说完这些的时候,他的身上显出疲惫,让我感觉像是雾气,微微的发光。

“这样可以算结束了吧?”他问。

“嗯。”我的喉咙好像堵住了。原来这样也可以算结束:他没有再去过她的家,她也再没有出现在秋千架旁。我悄悄看他,他又在兀自凝视着那个点。我觉得不自在,就朝吧台望去。蓄着小胡子的老板百无聊赖地用指头掸着领结。我起身打了个呵欠,招呼老板再来两杯啤酒。

其实他从未走近过她。隔着一层玻璃,我注视着金黄的泡沫沿杯壁上升直到几乎溢出,很快又以差不多同样的速度消解下去。它平复以后,老板将杯子重新斟满,泡沫便又一次上涌,但势头明显不及前一次。

他的杯子里也发生着相同的事。

在老板斟酒时,他又找到话题了。他们闲聊几句,谈到了昨晚肆虐的台风。老板放下了酒杯,搓着手指,若有所思:

“哦。昨天早上那个乐队负责人就跟我说不会来了。”他复述了电视上关于台风的消息,“我关了店,回家就上床睡了。昨天一晚是够可怕的。台风整夜摇撼窗户。”

“那今天开门不要紧吗?”我听见他平静地问。

“不要紧,不要紧。今天不怎么刮风了。”老板说。

他便没有多问。见他没有要继续谈话的意思,老板也就知趣地走开了。我突然看见他脸上可笑地挂着的一对黑眼圈,不禁把目光投向站在酒吧的那一头,已经又开始掸着领结的矮胖的中年男人,在他脸上看到了另一对黑眼圈。于是我暗自感叹,原来不止我一人失眠。这时我回想起昨夜。彼时躺在床上头痛欲裂,恨不得这个头颅不属于自己,现在我又不敢确信它们都是真实。也许只是一个逼真的梦。那么他也做梦了吧?他梦见了什么?我打开珍藏的画面匆匆翻阅。梧桐,池水,石椅,泥泞的草地,秋千,锈蚀的铁索。不。我停止想象。

这没有意义。我看向他的眼睛,在里面找到一如既往的平静。找不到任何痕迹了。台风根本没有来过。

然而他发出一声叹息。

“好啦,今天我请。”我有些老土地拍着他的肩膀,“莫为钱担心。”


女孩和他的故事,日后我们总是一再提起。如同人与飞鸟,这些故事接受着时光的锻造:许许多多的日子过去,它们已经变得无关她和他,而是成为联系着我们的某种什么。可能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尽管有他的逃离,她最后还是留在了故事里,担任起守护者,或是那个画中世界的支撑者的角色。每个故事都与她有关,而与他无关;在我们回忆的时候,她就会出现了,微笑、问候,以及飘入鼻孔的芬芳,都是第一次看见的模样。于是,每个在小酒吧的落地窗前游移的阳光下度过的午后,就这样莫不与她相连接了。

我们保持着见面的频率与习惯。他还是他,血管里流淌着与生俱有的快乐与疯狂,他那无师自通的幽默感即出于此:这甚至是命运也无法改变的。命运不能剥夺我们已有的,它所做的只是不断地赋予。赋予他严肃与忧郁,也赋予我作为一名听众所有聆听的权利。

“那时你只是沉浸于自己看到的世界,而从未向她敞开门窗吗?说不定她其实很想看看你的世界。”有一天我这么问他。

他就吞下一口蛋糕:“我以为你明白。我根本看不见自己的世界,又该怎样向她展示?”

我无言。

“我以为,”他说,“爱情是自然法则支配下的自然现象,只不过恰巧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就像太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天东升西落,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秒行三十万千米,我们也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造成什么影响,未来会怎样。”

那已是我认识他的第三个夏季。夏至日,太阳直射于地球的北回归线,是一年中拥有最长下午的时候。我们听着蝉鸣,不再像许多年前的夏天那样感到昏昏欲睡,相反我们越是回忆,头脑就越清醒。迄今,我的印象中只有那一次谈话一直延续到深夜,酒吧里不知不觉地喧闹起来,乐队已经换过几班,现在不知唱到了第几首歌了。

他跟我开玩笑:“你说,如果现在我死掉,我跟她再来一次,会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我噗哧笑了:“你怎么知道,再来一次的话,你们还会相遇,还会有你们的故事。你甚至都不能确定有来世。”

他低下头,慢慢收敛起笑容。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决定了,要变回一只鸟。”我想起从前他说的“你们人类好福气”,恍惚以为是重又听到了那种向往的语气。事实上当然不可能,毕竟事过境迁了。

我对他说:“希望你能留在这座城市。”

“不。这座城市只剩麻雀了。”他说。他已经变得洗练了,放在两年前,他还会说那句“才不”,如今省去一字。他还会更洗练。那就只有继续省略,只有更沉默。

我便没有再作要求。他曾说过,麻雀斤斤计较,又热衷闲话碎嘴;虽然过群居生活,也只是互相利用,从彼此的身上汲取生存所需的勇气而已。最讨厌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这个下午我们谈遍了一切可能的话题,都已经精疲力尽。也许是结束的时候了。这个想法一开始把我吓了一跳,但我又很快开始嘲笑自己:这有何不可呢?

“你再过多久就要离开呢?”我举起叉子,却发现盘子空了。

“看心情吧。”他扮个鬼脸,就把脸转向灯光闪烁的舞台。背对着我的时候,那副瘦削的身躯随音乐轻颤,在灯光的反衬下像一个黑色的符号。我还是不能破解其中的意义。半晌他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转过脸来,我一时不确定他刚才有没有开口,直到我凑过去,才听见他说:

“我离开,是因为这里有我的回忆。”

“那你注定要不断离开。”我悄声答,便又默然了。我突然想起小时收留的几只受伤的小鸟,它们在翅膀愈合后无一例外都要飞走。

“去看看。”他突然拽着我的胳臂,把我领到舞台前。我们举着大号的酒杯,震耳欲聋的音响将我们包围。我们站在那里听完了一整首。

“好极了!”他鼓起掌,“再来一个!”

那个穿红色连衣兜帽服的贝司手向我们道了歉,表示这已经是他们今晚第三十三首,他们不能打破规矩。可是一旁的主唱执意要唱,他弹了弹话筒,正在唱出第一句歌词。

伴奏适时地响起。

我看了手表,已经凌晨一点半。那么就是第二天了。从这一天,直到冬至,黑夜将以我们无法觉知的速度一天天加长,这期间我们毋需再担心没有容身之所。我不知不觉陶醉在音乐中,没有发觉他已离开。等到一曲终了,我握着酒杯回头找他,却发现他站在酒吧另一头,用口型对我说:

“不、要、再、来、找、我。”

我摇摇头,然后用力接连地点头。

于是他背对我,拉开了门。


走出酒吧后,我拨了他的号码,意料之中,他的手机已经关机。我就想象着,这天晚上女孩会做一个梦。她梦见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出现过,也记得他在那丛看不见的暗影中又一次伫立徘徊;只是黎明时分,当她对镜梳头,这一切的踪迹早已不可寻觅。也许她会想起什么,然后打开带锁的抽屉,看见那两只手机又并排在一起,就仿佛还是在那个最初的春日的夜晚。

我笑了。都是荒唐的想象。那部手机更可能被遗弃在了世界上任何其他的地方,也许随他一起,也许不。然而我没有再碰那个号码,万一接起来的是她呢?她只属于故事。我不知道与一个故事中的人对话,逻辑上是否成立。

我举着手机,在黑暗中失去了方向。那四方的、小小的光源在稍远的地方起不了任何作用。黑暗饥渴地把光线吞食干净。这时我才发现手心里攥着酒吧里的小票,由于受热,字迹几乎消去了一半。不知是纸抑或油墨起的作用,这些记录你琐碎过往的纸片,时间一长,上面的字迹就会渐行渐远。用于情书再好不过。

手机的光不稳定地闪动了一下,然后熄灭了。我只道是屏幕保护程序,不料试了几次都没让它重新亮起。我有点慌,自己就这样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中了。我拔腿奔跑,希望借速度逃脱,直到气喘吁吁地停下,然后在脚底发现自己的影子。噢。

星空一直都在头顶。我仰视着,被巨大的空漠囚禁。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呢?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它们的一员。是而且仅是。天空太大太大,每一只鸟飞过,都只留下微乎其微的痕迹,我们存在的意义似乎也如此,总之是以自身的卑微做着什么贡献。我努力地回想与他的每一次见面,还有他的每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真的全部想过一遍了。它们都在那里,我可以闭上眼准确无误地指出。

是的,我感到惭愧,因为我以为生命中邂逅的人和事,已多到令自己无暇关注了。他们出现、隐没,如同星系的生灭,遥远又无声息,不能引起我的注意。而现在,一想到今天之前的那么多时日都白白虚度了,我就懊悔得几乎停止心跳。

当然他的一切已经与我无关。应该说从来就无关,因为我是个聆听者。我不会知道他该用什么方法变回一只鸟,就像我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一个人的。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告诉我他要去的地方。我打听过他的下落,有时音讯全无,有时聊胜于无:不过得到一些模棱两可的回音。我心里也明白:他的目的后来有没有实现,我已不大可能知道了。

生活本来就没有答案。

我还是常去那家酒吧,在临街的落地窗旁坐下,然后想起他每次比我晚到了,都会礼貌地道歉,接着笑一笑,很自然地在我对面坐下,开始他那些没脸没皮的扯淡。我嚼着蛋糕,时而插上一句,这时他就必用那句“才不”来反驳。他爱极了红枣松糕,不论是在久远的回忆中,还是在热烈地叙说时,只要我伸手去拿,他一定会发现,并抢先拿在手中,大声嘲笑我的无能。我也总能想起他那双清澈的、不属于人类的眼睛。从他的深色瞳仁中,我曾轻而易举地找回过平静。


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他兑现了诺言,在一个多风的春日里带足了干粮,载我飞上天空。我们越过山川、湖泊、平原,向世界的尽头飞去。在路上,我问他:“你没有翅膀,为什么可以飞?” “你不过是看不见它。”他笑答,“如果你相信,你就看得见。”

FOOT NOTE

[1] 即 2011 年 2 月至 2014 年 9 月,笔者自认为的青春的长度。